“镇白沟”董屠户虽然干的是杀猪宰羊的生意,却并不是一名屠夫,他爷爷才是一名屠夫。

    老爷子现在还活着,络腮胡子都白尽了,腰不弓,牙不缺,一顿饭一壶酒一只鸡斤半麦饼风卷残云就没了。儿子儿媳都死了十年了,他还活着。老头子日常最爱的是坐在寨门口逮住每一个走近他身边的人,一遍遍向人家吹嘘前朝至正年间他如何凭一把杀猪刀召集千余兄弟赶走了红巾军,夺下了董屯,“的,那时候大家都太穷了,就老子还有点钱粮。从南边来了红巾贼打跑了元兵,其实他们比元兵还坏,老子有钱,他们肯定要抢老子啊!姥姥的,老子能让他们抢了?老子一横心,拿出所有财产召集兄弟伙打下了这董寨,那时候这寨子还不叫董寨,叫鞑子营,本来住的都是都是些元兵,红巾贼占了,谁知又被我占了。”

    每到这个时候,能躲开的也就找理由躲开了,因为他们知道老头下面就要称颂太祖洪武皇帝圣明,魏国公秋毫不犯了,他眼光独到识得真君,归顺了真命天子创下了偌大产业。

    老头子总是说:“这偌大产业都是老子一把杀猪刀砍出来的。”

    其实知道底细的都知道什么“识得真君,归顺真命天子”云云,全是老头子胡吹。这老头子在元朝之际就是个大做无本钱买卖的贼首,手底下有一帮子不良少年四处偷窃牲畜十文不值一文卖给他,他再杀了卖肉,传说有一段时间他还掺了人肉发卖。当年百姓痛恨他,背地里喊他“白沟恶虎”。

    打红巾军倒是事实,他主动归顺明军却是胡说。当年他被徐达军队一仗活捉了去,魏国公看他在此地有点影响力,才准了他投降。但也因为他民望恶劣拒绝了他随大军北征,并吩咐他说:“再为害百姓,定斩不饶!”

    后来洪武皇帝律法森严,这老家伙倒也老实了,成了良民,不再做无本钱买卖。可是因为他得了红巾军巨额财宝,董家也陡然而富,传子传孙,如今白沟河上下的牛羊猪肉的生意依然还是他董家的。

    每至这个时候,来者心中都要暗骂,“这老家伙老糊涂了,一点老旧破事翻来覆去叨咕胡吹。”但也只能陪笑,“那是,那是,老爷子英名如雷贯耳。寨主今儿没出门吧?俺来求他办点事。”

    来者一般都是来找老头孙子的,如今的董寨主董屠户办事的,谁耐烦听一个糊涂老头子废话?所以赶紧把话题转到董寨主那里去。

    老头子很爱他的孙子,听闻来者寻他孙子办事,不敢耽搁,马上会住嘴,催促道:“在,在,你进去吧!”

    老头子给孙子起的名字叫做董途虎,寓意他们董家是白沟河这段路途上的百兽之王老虎一样的存在,什么红巾军,什么元军,什么明军,皆不存在。

    因为白沟河上下所有杀牲畜卖肉的生意都是董家的,董寨主的名字又叫做董途虎,所以这孙子虽然生下来就是个大财主,从来也没有杀过猪羊牛马,但白沟河人背地里也喊他“董屠户”,以映射董家的凶恶。

    洪武大帝实行“粮长制度”以来,他们董家已经做了父子两代粮长了,一般的小民百姓见了面都要喊董屠户一声“粮长老爷”。白沟河上来往运粮运货的商户以及乡中的不良少年们当面称他为“董寨主”。

    不良少年们背地里习惯称他为“镇白沟”,商户们没人处骂他“董屠户”。

    这两个外号都名副其实,洪武年代的粮长可了不得,那时候朝廷正在编造《鱼鳞册》和《黄册》。在最基层,粮长握有大权,他说你家里有几亩地就有几亩地,《鱼鳞册》上十亩可以写作一亩,水田可以写成旱田,良田可以写成盐碱地。家中明明五个儿子在《黄册》中也可以登记成独子,至不济也可以把四个儿子登记成痴呆残废,一样可以躲粮躲役。

    粮长虽然不是官,权力大得很,什么申报灾歉申请救济呀,什么检举逃税领着衙役官差抓人拿人呀,什么收税征粮指派劳役呀,都是粮长先决定了再去执行。一句话,如果做粮长的愿意,随便搞搞,完全有能力屠灭一户人家。

    因为董寨当年是武装打下来的,作风亦在,寨墙上有民壮日夜值守,寨门口有持棍的壮丁拦人盘查,寻常时节陌生人是进不去的。近来因为战事在即,更是所有人非请莫入。

    刘大全、武持、董家兄弟和王文川一帮子人与旺财来到寨门前。

    董老爷子只认得出刘大全一个,“你这小伙子不简单,有老子当年气概,他们叫你‘刘孟尝’,老子当年何尝不是食客几百,多少人吃我的喝我的!那时候所有人都穷的不行,就老子还算是有钱人”

    刘大全陪笑,“那是,那是,老爷子您身体真好。”

    贾武却愤怒了,喝骂看门的壮丁,“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不?狗蛋的非请莫入!让开!”

    守寨门的壮丁有四个,领头的是个精神小伙,新浆洗的一身短打扮,手持齐眉短棍,他笑了,“呵呵,你小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我一声口哨能把你射成刺猬,信不?”

    刘大全见这边起了言语冲突,借机赶紧摆脱了董老头子,一步跨到精神小伙眼前。他倒是认识小伙,知道小伙名叫董大柱,“大柱兄弟,大柱兄弟,认识我不?烦请小哥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刘大全这里有十万火急的急事求见。”

    “哼!”精神小伙哼了一声说道,“刘大哥,今儿看您面子饶了他。不用汇报了,寨主早就有令,您可以直接进寨。”说着话,精神小伙一指贾武和王文川一群人,“他们不行,等命令!”

    刘大全转向王文川,“王大人,您看?”

    王文川很和善,“刘兄速去速回,曹大人被杀还要抓紧往上报呢!咱们要赶紧寻个写字的地方才是。”

    贾武作势又要发言,王文川一声断喝,家乡话都冒了出来,“呔!你眼里有额没有?你一个小旗聒噪个甚!”

    旺财看够了热闹,又眼见两位小主人可以进寨了,暂时安全,转身往蓝水寺又奔。它要告诉智空和尚曹家小哥和妹妹还活着。

    狗跑起来可以追上兔子的,旺财尽管很老了,毕竟有草原狼的基因在身,奔跑速度依然很快。瞿能的兵都很忙,忙着在明里暗里抓人,当然不会去拦一只伸着老长舌头脏兮兮的老狗。

    不一刻,旺财就站在了智空和尚脚下。可是它未敢说话,大雄宝殿内气氛实在有点可怕。

    智空是坐着的,那个瞿能瞿将军也坐着,周围几十个军汉围着。地板上跪了两个粗汉,尽管他们已经血肉模糊,旺财也认识,一个是为蓝水寺经管牛舌草的老陈,一身泥水合着血水躺在那里,看着也就一口出气了;另一个是经常往寺里送菜送饭的义和饭铺伙计老董,他是董寨人,专为刘大全应付香积厨差事的,两只胳膊耷拉着,应该已经断了,人看着也昏了过去。脚下放着两只打开了的大食盒,倒也没啥出奇好菜饭,一个食盒里是一大包萝卜咸菜和一大包小麦饼子;另一个食盒里更不值钱,一大罐子的豆粥,罐子已破,粥已倾,狼藉一片。

    智空闭眼连念,“罪过,罪过,老陈一个种田汉,庄稼之外也就懂点土大黄中药之味,向来托身在这里但求衣食之计。瞿将军,您菩萨宝象之下如此用刑,不怕伤了阴德吗?”

    瞿能不怒反笑,“哈哈,阴德?瞿某干的是征战沙场的营生,如果只晓得积德行善岂不早就进了阴间?”随之脸一沉,手一指送饭的老董,“这个人你怎么解释?你庙里不开火做饭?用他巴巴的天天来送!”又一指地上的咸菜饼子和豆粥,连珠炮似的继续追问:“还送这种不值钱的破烂,还要从后门偷偷溜进来?”

    智空摇头,“这个贫僧也是不解,将军须问慧静。”

    “来,带那慧静进来。”瞿能喝道。

    一个兵丁答应了一声“是!”转身出门,再进来手中提着一个烂布包,嘿嘿一笑,“嘿嘿,大人,这家伙脑袋没毛,无处抓提,只好割了他的袍子包了来。”说着话,这兵丁双手撑开那烂布包,往智空面前一伸,“诺,老和尚,这就是你那徒弟什么慧静的,你看清楚了,是也不是!”

    旺财只看见智空身子晃了一晃,又稳住了,眼泪不住地流,只不做声。

    瞿能也在低头细看那士兵手中的脑袋,听不到智空反应,抬眼问道:“怎么?错了吗?”

    看来瞿能治兵果然森严,虽然不是问那士兵,也慌得那士兵扑通跪下,“大人!只杀了六个和尚,哪里能错?”

    瞿能摆手制止了士兵,同时也看见了智空正涕泪四流的面孔,诧异了起来,“怎么了?你这老和尚到底是不是曹一鸣?没见过人头?当年你砍的脑袋可不止六个!”

    智空抬起泪眼,问了一句,“其余的僧人也都杀了?”

    瞿能点了点头,“嗯,一个个一问三不知,不杀作甚。”

    话音未落,但听得外边一声大喊:“报!”

    “进来!”瞿能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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