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泊好巧不巧,偏偏听懂了。

    这么多年,说他初出茅庐没有金刚钻还敢揽瓷器活儿的人不少,但有人骂他庸医还是第一次。

    “庄医生!什么时候下班啊?”外面一群碰巧路过的护士问,“今晚有团建哦!”

    “晚上看有没有急诊吧。”庄泊无奈笑笑,“如果实在不能来下次再聚也是一样的。”

    一院眼科每个月团建一次,参加的大多是年轻医生护士,年轻人爱玩,爱聚,也许就是一首歌的时间就能看对眼,感情生活也就丰富起来了。

    庄泊也参加过几次,总觉得比出急诊还累。他不喜欢吵闹,ktv,酒吧,饭局,游戏,搭讪……一项一项应付起来很花精力。

    “真希望今晚没有急诊!”

    “薇薇姐,你不是有话要和庄医生说吗?”

    护士们挤眉弄眼,庄泊心里暗叹一声,装作没懂她们的意思:“快回岗位去吧,我这边也在忙。”

    “庄医生,今晚你一定要来!”

    护士长许薇薇低着头飞快地说了一句,没等庄泊回答,就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南笛正好从庄泊身边经过,似乎轻轻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没有。

    她身量在女性中算是高的,但因为失明行走不便的缘故很久没穿过高跟鞋,站在庄泊身边,要比他低大半个头。尽管如此,那股生人勿近的气质并没有消减分毫。

    “庄医生。”

    这个称呼从南笛口中说出来,让庄泊觉得有些违和。

    他应了声,还以为她还有什么话要说。

    南笛却只是如愿以偿地听到了深沉的蓝色。

    她没再说什么,跟着茱莉亚出了门。

    庄泊的助手引着她们到了住院大楼办理手续,其间茱莉亚少见地一言不发,南笛跟着她走,眉间也染上郁色。

    已经整整十年了。

    她和茱莉亚相识,相知,相交,说是情同手足也不为过。

    因为对茱莉亚的极度信任,在白内障初期她才会那样毫不犹豫地选择茱莉亚的哥哥弗西斯做主刀医生。

    那不是个多么凶险的手术,难度系数不算高,但最后做下来就是失败了,出现了很严重的炎症,眼球内也留下了穿透伤,从那以后,她的双眼就几乎看不见了。

    她尝试过继续手术,但眼球情况太复杂,手术风险太高,也尝试过保守治疗,但效果并不好。

    这期间,茱莉亚一直陪在她身边,为她流尽下半辈子的眼泪,鼓励她坚持下去,也许下一次就能遇到转机。

    茱莉亚是她的挚友,也是她的恩人。

    但那场手术实在是太蹊跷了,她曾向茱莉亚表达过希望她能帮自己核查手术监控的愿望,茱莉亚也答应了,最后却什么都没查出来。

    只是一次单纯的医疗事故吗?

    最先进的医疗设备,优秀的眼科医生,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的治愈率,为什么在她这里偏偏致了盲?

    她太想要个解释了,她不甘心,被夺走的色彩和光明是她的生命。

    但诺斯家族封锁了她失明的消息,把她长时间关在家里。为什么封锁,她也不清楚。

    也许还想借着天才画家的噱头给她谈一门更好的亲事,为诺斯家族带来更大的利益,也许是想等着舆论蓄势,等她复出那一天再次为她打造一个受难者的角色,总之因为这件事,弗西斯主刀的那场手术也不再有人提起。

    茱莉亚哭着劝她放下过去的那天,是她们离心的起点。

    她说的似乎没什么不对,过去已经无法挽回,与其沉湎在既定的痛苦中,不如振奋力量谋求新生。

    但生机在哪儿,她看不见。

    她是个盲人。

    这双腿曾经攀过悬崖,爬过雪山,奔跑在悠悠牧歌中的青草田园,但现在只要一失去领路者,在陌生的城市里,她连一扇门都走不出去。

    她该认命吗?

    双眼早已习惯了黑暗,就该认命了吗。

    住院手续并不繁琐,几分钟就办好了。一般的白内障手术不需要这样复杂,但南笛在北城没有住所,眼部情况又不同于寻常病例,先住院观察评估一段时间是最优选。

    她被安排进了第二病室。听助手说这里采光不错,病床靠窗,天气好的时候阳光洒在蓝白条纹的床单上,温暖,下雨天关上窗,淅淅沥沥的雨声很有韵律感,助眠。

    病房里并不空旷,基础的检查仪器,圆桌上摆放着一些视觉恢复训练工具,墙壁上张贴着眼肌运动训练图,因为某个医生的缘故,所有眼科病室里的花瓶中永远不缺绽放的鲜花。

    “你们先整理一下行李吧,17:00点我会准时带患者去做常规x线片检查和ct扫描,请规划好时间。”

    林听云取走了南笛的身份证明,按照庄泊开的检查单预约了几个眼部检查项目。

    “居然是中国籍。”值班医生录入预约信息,摸着下巴道,“我还以为是哪个欧洲贵族大小姐呢。”

    “是吧?我还没见过那么有气质的姑娘。”林听云整理着患者资料,“可惜眼睛看不见。”

    “还好找到了咱们这儿,还是庄医生负责治疗,重见光明也是早晚的事儿吧。”

    林听云:“还是别这么说,真上了手术台什么意外都有,庄医生压力已经够大了,别造神。”

    值班医生乜他一眼,没再说话。

    此时,第二病室。

    南笛坐在病床边,隔着手套触碰玻璃窗。她似乎能仅凭触碰得知窗外的景色,但事实并非如此。身边的茱莉亚一说话,那些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东西就破碎了。

    “栗子,你想吃点什么吗?我去给你买。”

    南笛轻扣窗面,声音平静:“谢谢,我还不饿。”

    “……你生我气了吗?”

    “没有的事。”南笛打开窗户,去听窗外细微的秋风,“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茱莉亚,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茱莉亚咬着唇不说话,眼中似乎又有泪光闪烁。这泪光不同以往,晶莹,但不悲伤。

    她含着泪,在南笛看不见的地方暗自许下了南笛听不见的誓言。

    百年之后,南笛将不负众望,成为欧洲最传奇的女性画家,被簇拥着在现当代美术史的扉页落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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