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第一人民医院,眼科医务休息室。

    这已经是庄泊今天做的第二十台手术了。

    上个月院长因病从一线下来,堆积在他手中的几百台手术的动刀和后续护疗都分到了各个眼科主任手上。张院长是眼科临床界的泰斗级人物,接治的病人中有普通人,也有各国高官政要、社会各界知名人物和超级富商。

    有的人是千里迢迢跨越国界专程冲着张院长来的,长达四十年的临床经验,高达百分之九十的治愈率,各种疑难杂症在他手中变得有转机,北城一院眼科因为有张院长而声名远扬。

    张院长手里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手术名额留给了饱受眼疾之苦的普通人,无论是谁到了他这儿都得排队,这是他的规矩。

    那些遵循他的规矩,好不容易手术预约期临近的大人物听到张院长病假的消息勃然大怒,是张院长拉着得意门生庄泊一个一个地道歉,并用几十年的业界名声为庄泊担保,那些人才不情不愿地将双眼交付给了庄泊。

    庄泊今年三十岁,去年刚刚升职,在临床部门无疑是太过年轻的后生,不受那些远道而来的患者承认也没什么。但只要经他治疗的病人,没有一个不对庄医生千恩万谢的。他的办公室里总是堆满了各种鲜花礼盒,锦旗一面墙挂不完,剩下的被他好好收在柜子里。

    古人常说医者妙手回春,真正体会过如何叫走投无路的病人才明白妙手回春的可贵。稍微了解北城眼科临床情况的都知道,张院长这位嫡系学生绝非池中之物,未来的一院眼科,得看他的。

    “庄医生,下一台手术在二十分钟后。”

    庄泊点点头,将手中的烟熄了。

    他没有抽烟的习惯,只是在偶尔实在疲倦需要提神的时候点燃香烟。休息区后是一片绿化带,离手术室、门诊大楼和住院区都远,从这里赶往手术室大概十五分钟,等到了,身上沾的烟味也就散得差不多了。

    做完一台手术,休息半个小时,术前无菌准备后又开始手术,如此重复着,却不能感到麻木。

    他必须对他的病人负责。

    “庄医生,我的眼睛能好吗?”

    患者是一位富商夫人,从张院长手上接过来的,特殊的糖尿病性白内障。这台白内障手术只是这位患者眼病治疗的第一步,糖尿病视网膜病变已经对她的双眼视力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后续还需要进行玻璃体切除。

    手术永远存在风险,治疗效果能有多少,谁都不敢保证。

    “我尽力帮助你。”庄泊的声音低沉温柔,无形中安慰了手术台上不安的病人。

    手术室内安静得可怕,只有器械交接发出的声响和轻微呼吸声。庄泊不喜欢在手术过程中说话,身边的护士和麻醉医生也噤若寒蝉,一场手术下来,像是打了场硬仗。

    庄泊说尽力,就是尽力了。这位患者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哪怕是张院长亲自主刀也没差,等联合手术结束之后视力绝对无法恢复到正常水平。具体能恢复几成,庄泊只有一个大概的估计。

    盥洗室内水声停歇,庄泊关了水龙头,从制服外套中拿出不断振动的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庄舒。

    “喂,爸妈问你周末要不要回家吃饭?”

    “忙。”庄泊单手撑在大理石台面上,“最近一段时间都忙,跟爸妈说——”

    “儿子,你都忙多久了,回家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吗?别躲着我们,你妈之前确实是着急了点,你也别怪她……”

    庄泊沉默片刻,说:“怎么会,是真的忙,我待会儿把排班表给你们发一份过去。”

    “不用。”庄舒拿回了手机,“你什么时候有空,提前给爸妈打个电话就行。在医院好好照顾自己,就这样。”

    庄泊嗯了声,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他的家庭关系并不像别人那样亲密。他有个姐姐,比他大十岁,这样的年龄差让他们从小就不亲近。

    母亲生他时已经算是高龄产妇,生产后身体长时间处于亚健康状态,用中药调养了很久才恢复过来。

    家里对他溺爱过了头,溺爱到让他觉得负累,做任何事只要出了一点错都像是辜负了他们的栽培。

    姐姐在商界打拼多年,早已是足够成功的上市公司总裁,前两年却向父母坦白了独身主义的决定。

    毫无悬念,压力来到了庄泊这边。

    上半年庄泊三十岁生日小办了一场宴会,本来是高高兴兴的日子,社会各界的朋友和以前医治的病人都聚在一起,led大屏上却出现了四个鲜红的大字——三十而立。

    明明是生日宴会,下午,庄泊却被迫和几个身份各异的女孩儿相亲。他母亲退休之后常常到北城相亲角去转悠,据她说,这些女孩儿条件是最好的,成家之后互相扶持,日子只会越来越好过。

    他从小对父母言听计从,是生养之恩压在头上,让他不得不退让。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的性格,说得好听是孝顺,说得难听就是软弱,是愚孝。

    别的孩子都有叛逆期,庄泊没有,他从不对父母说一句重话,也不做他们不喜欢的事,连当年高考填志愿都完全听从他们的指示,整整三十年,他没有一天为了自己而活着。

    中途放女孩儿鸽子是不礼貌的,庄泊微笑着和每个女孩儿说了抱歉,回家之后第一件事是告诉母亲自己也不打算结婚,无论如何,希望她做好心理准备。

    从那以后,庄泊很少回家,吃在医院睡在医院,把一天绝大部分时间贡献给了手术台,成为了科室当之无愧的劳模。

    日子好不好过,只有自己知道。或许庄泊的叛逆期只是来迟了很多年,但他并不觉得这种叛逆的选择是错的。

    他对感情有洁癖,和不合适的人在一起,忍受着磨合期间的抵牾生活几年,孩子生了,日子过下去了,好像一切都平静下来了,等某天一个矛盾爆发又吵着去曾经领结婚证的地方领离婚证,那种生活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噩梦。

    庄泊回到办公室,将桌面上新送来的鲜花和巧克力让助手分送给其他医生,锦旗收好。

    听助手说,来的人里面有位小姑娘,在这里待了一整天,非要见到庄泊一面才肯走,但最后因为学校晚上有门禁,在十点钟的时候不得不离开。

    庄泊听他描述,想不起是哪位病人了。每天由他经手的病人太多,他只记得病人的眼睛,其余的就太为难他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电话打进来。

    庄泊接了:“老师。”

    “小泊啊,最近手术怎么样?”

    “都挺好的,您这么晚还没休息吗?”

    “刚刚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张院长从楼上摔了一跤,正好摔伤了手,无法主刀。

    张院长今年六十七了,退休后被返聘回一院眼科,继续活跃在临床一线。平日里精神矍铄,不怒自威,今天说话反倒长吁短叹的,让庄泊有点担心。

    “出什么事了吗?”

    “这里有个复杂的病例,出现在一位来自意大利的中国籍妇女同志身上,紫外线辐射性白内障,第一次超声乳化白内障手术失败,术后炎症严重,眼球留下穿透伤,双眼全盲。”

    张院长一辈子治过的眼睛比不少人吃过的饭还多,大火里烧伤的,被钝器刺穿的,因年老而衰败的……按理说语气不该还如此沉重。

    庄泊从医四年,也见过太多萎缩残破的眼球,复杂病例在他手中的治愈率远远高出平均值,似乎再难的手术在他眼里都是小菜一碟。

    但其实治一双眼睛没有那么简单,想让一双眼睛重获光明更是难上加难。

    在那次重大的医疗事故之后,庄泊每次向病人询问病史时都会尽量避开疾病背后的故事。

    那种东西往往太过沉痛,若非专业的心理医生,很难去承受它们的重量。

    庄泊听懂了张院长这通电话的来意,说:“手术定在什么时候?”

    “患者明天从那不勒斯飞北城,安排入院后就能进行术前临床评估了。”话筒里传来北城夜晚呼啸的风声和一两声低咳,“别有压力,按平时来就好。”

    “嗯,老师注意身体,早点休息。”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不辛苦。”庄泊站在窗边,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燃齿间的香烟,火光明灭,落映在他平静深邃的眼底,“那位患者叫什么名字?”

    “差点忘了,让老头子看看笔记本……”

    “哦,叫南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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